獸

「你愛我嗎?」
當她第一百八十六次詢問起同樣的問題時，他默然。

「喂！你到底愛不愛我呀？快回答呀！」
糾纏是她的拿手技倆，每次遇到他沉默不語時，她總要咬著他不放，死纏爛打，務必要他講話。

大多數的情況下，他會耐不住她的纏繞，強裝起第六十八號笑容來回應她。他變成第十四號的自己，跟她說自己非常非常愛她，並且即時將她按在床上，強暴急速如雨點的吻散落她身上，引證他對她的愛，是如此狂烈又麻木。然後是翻天覆地的性愛，一整天一整夜，不歇息，不吃不喝，他們沉溺在原始的狂野躍動中。無法割捨，只有繼續地往下沉，而沉淪，是如此悽美剮心。極樂與自毀，笑與瘋狂。
他愛她嗎？他不敢細想，他不知道，唯一令他肯定的是，他與她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線，而線是那樣地牢緊，奮力一扯，只會割裂彼此的身軀。他們會四分五裂，肢體被截成一塊塊，即使是玩拼圖的高手也無法將他們癒合。
他們注定在一起。

這次他卻沒有如常般逗她，他繼續他的靜默，眼珠鎖定在電視螢光幕上。

她又重覆地提問了四十七次，然後覺得很渴，她打開了冰箱，隨手拿了一罐汽水，咕嚕咕嚕大口地喝起來。

「你可不可以安靜點呀！我看不到那隻獸了．．．」
他以厭惡的烏氣話語向她表示不滿。

「你認為是誰個讓我在這裡大吵大鬧的？我問你問題，你卻不理睬，你到底還愛不愛我？」
「愛愛愛，整天也在說愛愛愛，牠比妳可愛得多了。」他嘀咕著。
「喂！你到底看夠了沒有，那隻三尖八角，奇形怪狀的獸，有什麼好看啊！你要看的話，明天我跟你去看牠好了。」
她沒告訴他，她的耳朵向來很靈敏，她聽到他嘀咕些什麼，開始害怕會惹怒他，今天的他看來跟過去任何一個他都不同，那感覺就像是他被外星人捉走了，內容物都被掏空掉一樣，她覺得他看來和星球大戰電影中的機械人沒兩樣。

他依舊沒作聲，她也就不再問，和衣倒在床上，淚流過兩頰，滾落到枕頭上，染成一大片淚之泉。
泉水無法洗滌罪孽，也不能帶回生命，它屬於暗與滅。

第二天清早，毫無預兆地，刮起強烈的季候風。他整理行裝，穿上輕便服裝，從餐桌上挑了數個肥美嫩白的桃子，便安靜地離開了。

她留意到他的出走已是他離去後快將半小時的事情，她狂灌了點水，啃了一點麵包，也外出了。

她再次看見他是在裝著獸的大鐵籠前面，他將雙手按在籠上，正在跟獸接吻。她簡直無法相信面前那人便是他，即使他們在一起時，他也從未有過這樣溫柔的目光。那個吻，既閃亮又震撼，令她想高聲歡呼，他與獸的愛竟然讓她深深地感動了，她不妒忌，不痛不哭，她甚至想充當他們的愛之見證者。她，也許是瘋了，徹底又錯亂地瘋了。

跟著他看到她，兩人視線對望了良久，還是他先發言。
「你好啊！我跟你介紹，牠是我從前的女朋友，她叫什麼呢？」
他誇張地抓頭皮，好像很努力地想從記憶中尋找出牠的名字來。
頭皮屑如雪飄然落下，她突然感到很嘔心，想吐，跟著便嘩啦嘩啦地吐滿一地。
她很累，頭重得快要掉下來，她奮力地扶著身旁的鐵欄杆，將身子靠在牆垣上。

「你怎樣呀？」
她只是一直在搖頭，她看到獸在瞪著她，然而卻分不出那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的。

「我跟你說啊！當我在電視上看到牠時，便一眼認出牠來了。哈！牠雖然變了型，但還是一樣美麗，牠剛才跟我說話呢！」然後轉向獸，「來，你也跟她打個招呼吧！她像不像從前的你啊?她的臉蛋跟你一模一樣呢！你靠過去再看清楚些呀！」

獸爬到她的身邊，咿咿呀呀，呼嚕呼嚕地叫喊，她有點害怕，在不停地顫抖著。

「哎呀！你不用怕牠啦！牠不會傷害你啊！牠剛才不是一直在說喜歡你嗎？」
復又情深款款地凝望獸。

「啊！我不明白牠的語言啊！你說牠是你從前的女友，那即是說牠原本是人囉。為什麼她會變成獸呢？」

「你知道嘛！從前我非常愛她，愛得快要死了，對於她的任何要求，我都不會拂逆。後來有一天，她說很喜歡獸，她想變成獸，問我會否繼續愛那個變成獸的她。」
這時他頓了一下，望向獸，彷彿在尋求牠的認可，方繼續講出要說下去的話。

「其後她變得怪怪的，她開始進食一些奇怪的東西，草呀，膠手套呀，木造的鬧鐘呀，後來連牆上的瓷磚也給她吃了。起初我還非常擔心，後來看見她會行會走，一切都很正常，於是逐漸忘記她這種怪異行為。」

「當我從國外公幹回來，著實地嚇了一大跳呢！她真的變了一隻獸。牠走近我身邊，發出短促的怪叫聲，又向我噴出濃重的惡臭氣團。直到牠那毛茸茸的手指撫摸我下體時，我暈死過去了。」

「也許那時我太驚懼牠的新身體，傷了牠的心，我醒過來時牠已經走了。牠走後我每天都在想念牠，直至遇到與她相似的你。」

「對不起，我想我不能再和你一起了，請你忘記我。」
他垂下頭，身子在震顫著。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怯懦。

她忽然覺得很虛空，像被掏空腦袋一樣，她無法思考，心臟不再跳動，身邊的世界在旋轉過不停。

她開始疾跑，向動物園的出口跑去。

雨開始密密麻麻地打在她的臉上，她轉頭回望，看到獸身上的幽幽綠光，竟是如此耀目地美麗。